【华武】跟我走(下)

当我从腰间摸出箫时,他竟然从背上卸下来一把琴。我惊讶的程度不亚于当年的俞伯牙看到钟子期。那晚华山顶上夜间的寒风像一把剔骨的刀,直直往肉里扎。我的热血却全部从心脏处迸发出来,热得满脸通红。

“以乐会友?”道长轻声问了句,便找了块石头,放好琴,盘腿看着我。

“呃,对,对。”我应了两遍,走过去站在他身边,扬了扬手里的箫。我八岁跟长安教坊里最好乐师学吹箫,虽说被家人当作不务正业,但也学了近七年,本是得心应手的,却在看到他的风轻云淡后,变得紧张。

“奏《道风》如何?”道长并不在意我的心思,自顾选好了曲子。

“愿意奉陪。”我抱了抱拳。

乐声如流水般从道长手下涌出,丝滑如软绢的琴音将这天地当作舞台,顷刻就铺就了练霓翩跹。琴与人,是台上夺目的景。我连忙吹起箫,可我的凡音,就像妄图抓住云间的仙鹤的手,终究是赶不上的。

《道风》是以道家风貌为蓝本的曲子。在空山里演奏,本就是大雅,却又因为道长无与伦比的琴技平添了幽然。闭眼,恍若看到老者斜卧青牛之上,天边紫气东来,善飞的鹤在他的周身围绕。

溪水打松林的声音,鹤的啼叫……就连我这种对黄老之道嗤之以鼻的人,也不禁被打动。

我慢慢停下了吹箫的手,端详起低头抚琴的道长。他半合着眼,眼边垂一绺碎发,月夜下,能看清黑色的睫羽。他身上没了半点戏谑感,全部成了仙风道骨。我看得发痴,琴音像潮水,一拍一拍地往我内心深处而去。

我之前的人生到底……

当那碧水灌满我的心,我不受控制地上前,从后面抱住他。我就像一头贪婪的兽,只想攫取希望的力量。琴声停了,我把手顺着他的脖颈滑上去,掠过嫣红的唇,高挺的鼻,覆在了他的眼上。

老人说能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灵魂,所以我才遮住他的眼。居住在那里的魂灵太美诱人,我一看,就要失魂的。

我把唇往他的耳畔贴,檀香古沉的味道越发浓,“对不起,道长,弹下去。”他低低应了句,竟然没反对,琴音像春日的花香,又漫无边际地散开了。

弹下去,在这月夜空山,只给我一个人听。

我一个人的道长。

翌日,
道长竟然对我态度缓和了许多,总归愿意搭话了。

“你的箫,吹得很不错。”在我又一次冒充送饭的师妹,借机跑到道长房中时,道长对我说。边说,他边拿出木盒里的饭食,眉头还没皱起来时,我已经踱到他身旁。我一把夺过他手里捏的筷子,笑得一脸财大气粗,我知道我向来是个不禁夸的人。“嗨,这菜也忒穷酸了。走,我带你溜下山吃好吃的。”

本以为他会说什么我跟你很熟吗之类的话拒绝,没想到他果真筷子一撂,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,“那有劳了。”一本正经地话从他一本正经的脸上说出来,十分契合。

别看小道长平常一脸仙风道骨,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,结果完完全全是个败家男人,分分钟吃穷人的节奏。

在长安的街上,他在前大包小包地买,我在后,大钱小钱地结账。就差我拿把扇子跟在他身边狗腿地扇着了。可怜我少爷的心,小厮的命。就在道长买下第五串烤玉米和第四包糖炒栗子的时候,我夺过他手里的纸包,苦笑道:“道长啊道长,你还没吃饱吗?”

他表情还是一本正经的,波澜不惊,轻松地从我的手里拿过包桂花糖的纸包,拈了一块放进嘴里。一脸自然地道:“华山欠武当那么多钱,我能吃回来自然是好的。”

所以,道长一开始就打定了其实是来讨债的想法吗?我哭笑不得,明明看上去难以接近,其实只是天然?

终于满足道长宛如饕餮的胃口,我和他在一间临河的酒馆坐下来。随意叫了店里的佳酿,他喝到第三杯酒时忽然说,“你知不知道饿肚子的感觉?”

我诚实地摇了摇头。我是长安华家的老幺,从小就受尽宠爱,若不是我做了让我爹觉得蒙羞的事情,我大概这辈子都是个可恶的纨绔,朱门酒肉臭的那种人。

“可我知道。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。心里有个小人在哭,在吵。不论你做什么,他就在那里叫嚣,一直到你眼冒金星,腿脚发软。”

我本打算插话,可道长却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。他闭着眼,笑着,喝醉了一样继续说道:“你当然不会知道。很多年前,我遇到师兄那天,被一群和我一样的孩子打得满脸血污。就为了一块馊了的馒头……”

我听了心里一紧,回想起他之前对我的冷漠态度,已然明白了大半。我笑了,夺过他攥在手里的酒盅,一饮而尽。“所以,你想说你最讨厌我这种富家子弟是吗?明明幸福地不得了,却要天天惹事生非,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活得多精彩一样。多恶心啊,是不是?”

道长闭着眼,却摇了摇头。

“人人都说我是华家的小公子,却不知道我是一个人,一个完整的人,不是被人精心打扮的傀儡。小时候,我爹说我应该学孔孟之道,走仕途。我偏不,我学吹箫,跟教坊里的人厮混。可也没见着那些自诩上流的人比那些下九流干净几分。后来我爹说我该成家,娶我一面也没见过的姑娘。我就去碧霄馆待着。既然我已经与他们格格不入,我为什么不再做得更彻底一点呢?”

“你曾受累于物质,可你现在是武当堂堂正正的弟子。我呢,锦衣玉食又有什么所谓呢?我连我的未来都左右不了。”

我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,不知该笑还是该哭。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,今日不吐不快。

“道长啊,我有时候就在想,我是不是就不该这么反叛?我是不是就该娶没见过人,走我不喜欢的路,然后麻木地对付着人生?”我大笑着问。

“可是,你现在不就是在主宰自己的未来?”

那种疏离的语调没有变,我正欲看他,他的手却伸了过来,没来得及反应,衣领就被狠狠拽住,我的脑袋随着力道低了下去,谁知嫣红的唇就堵了上来。沾着陈年的酒香,像阵不着痕迹的东风,很快就没了。

“你这个人啊,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讲完呢?我的确讨厌纨绔,可我还想说,你知不知道,对于曾今饱受饥饿之苦的我来说,能吃到别人送我的东西,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。”

什么?我倒豆子似的倒出来的一番话原来是会错意了?

“不过,你能对我袒露心声,我很高兴。”

道长脸红了。

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晚上了。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和那句“我很高兴”,横扫之前所有郁结在我心间的阴霾。我得感谢我的道长,从我喜欢他开始,我就知道前尘旧梦一切都将与我割裂开来,我的未来,崭新的未来,是他给的。

什么,你还想知道后面的故事?咳咳,后面的故事由我来替那个家伙讲。

我是谁?我不过是,武当弟子,某个人的小道长罢了。

我以前很相信命运的。小时候,算命的说我天煞孤星,我爹我娘听了当即是没做什么。可后来的一次灾荒,他们把我送出家门,说命里你就该走。

我当时才六岁,对我来说,那时的命运就是算命先生的一条舌头,张口就来,遗害无穷

后来我被师兄搭救,成了武当弟子,我开始更加相信命运。如果不是命中注定,谁知道当年的我被追着逃过一个街角就看见了师兄呢?

那时的命运是一颗骰子,我是赌赢的人。

可后来师兄离开武当,我就完完全全不明白了。我在武当的金顶上孤单地坐了好久,我在想,他的离开是必然的吗?或者说他的命里注定有一个邱师兄那样的宿敌?

我茫然了,命运犹如躲进云雾里的月亮,我只能看到美丽的光晕。

那个华山弟子展现出对我莫大的兴趣时,我很害怕。我害怕像时年少一样,我的父母明明说他们不会相信算命的一面之词,可还是把我赶出了家门。师兄明明说他不会走的,可他还是离开了武当,还要被扣上逆徒的名号。我害怕他像他们一样。

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,我能奢求什么?

可是那个姓华的告诉我,他不信命,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。

我本来是不认同的,可当他喝着酒苦笑时,我的心里忽然就有了安慰他的冲动。我吻了他,我说他会战胜命运。

你瞧我,为他变得多么没有原则。明明他那个人是我厌恶的那种纨绔,他是那么大胆和厚脸皮,甫一见面,他就抢走了我的冠玉。

可他也同样的率真可爱,潇洒地要命。年少轻狂的时候,谁没做过那样的梦呢。他却真的那么做了。

不过,我后来真的不信命了。

那个华山弟子喜欢我。我也喜欢他。可他却被他的家族牵绊。他说要带我走,我说好。我那时才明白,师兄为什么走得那么潇洒。做自己想做的事情,不用考虑太多。

我们逃到金陵,看了鸡鸣寺的樱花。又一路南下,在小渔村落脚。捞鱼打猎,在田间劳作。他说,这辈子也没这么自由过。我说,这辈子也没这么开心过。

可是之后,他被长安的家人抓回去了。

我去镇上卖了猎物,给我们买了酒的时候,回来就找不到他了。我抱着酒坛子在怀里,看着院里的一颗花树,讷讷地想:这次,我是不是该继续相信命运?

命运里他就该离开的命运?

我喝光那坛酒后,把酒坛狠狠地砸碎。他的笑脸在我眼前浮现。我对我自己说,命运?让他见鬼去吧。

我一路北上,在夏天来到之前回到了长安城。

我没有钱,就在街头摆摊,替人算卦测字。所以说,千万不要相信一个算命的话,他自己可能都不相信命运。

我的生意很好,全部都是春衫凉薄的少女。描花团扇下藏着半边娇面,一只眼睛偷偷地把我瞟了又瞟。

“看什么看!”我在春暮的晚上,被人砸了摊子。

那个人说话张狂,行事更张狂。他看到我,看到被少女簇拥的我,气得立刻掀了我的桌子,踢了我的凳子。我不生气,看着他笑,他把我拉进怀里。

“傻道长,你怎么不等着我去找你。”

我也笑,我说:“不,这次换你跟我走。”

全文【完】

 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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